试简要介绍潮汕话之文字书写系统。
引言
平常你在跟朋友打字聊天的时候,是否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需要用潮汕话才能表达的想法不知道如何打成字出来,于是用读起来相像的谐音字或者是普通话的字来代替,所以就有了诸如「吕爱来迈」、「个头春过来」、「依咯担咩该」之类的字词频繁出现,成为了潮汕后生一代网络聊天的常客。而实际上,它们的正确写法应该是「你欲来勿」、「个头抻过来」、「伊在呾乜个」。至于为何如此,请往下看。
潮汕话是十分古老的语言,初始于秦汉时期,成型于唐宋,到明末清初形成了独立的语言体系。上述所谓正确写法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潮汕话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所形成的独立的文字书写系统。在这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潮汕人在写字时吸收汉字精髓,从而形成了古典优雅的——潮汕话文字,其被用以区分当今的潮汕话文字乱象,而被称作「正字」。
正字
一般将潮汕话的文字称为「正字」或「本字」,这样说得好像什么神秘语言似的,其实还是汉语。在此我想先向您定义几个概念,以免下文产生歧义。
语言:沟通交流的一种表达方式。
汉语:汉族使用的语言。
汉字:汉语的文字。
中文:汉语和汉字。
汉语方言:特定区域的汉族使用的语言。
上述定义非学术科学表达,只是为了明晰方言的定位,即:潮汕话(潮语),和粤语、吴语、英语、法语、国语一样,都是地位平等的语言系统。潮语是中文的一种,亦是汉语的一种,和普通话一样是其子集。既然潮汕话是一种汉语,则其文字自然也是汉字。而所谓「正字」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只因为如今错字误字泛滥,让潮汕话原来的文字极速淡出历史而不被人铭记,那么正字从何而来?现学界有如下观点:
1. 传统的字典辞书
潮汕话的文字大部分使用的就是普通汉字,由于保留了大量古汉语词汇,他们大部分都能在传统字典辞书中找到。举几个例子:
潮汕话中称粥为「糜(muê5)」,《礼记·月令》有「(仲秋之月)是月也,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尔雅·释言》有「粥,糜也。」《释名·择饮食》有「糜,煮米使糜烂也。」;
又如,潮汕人称被蚊虫等小虫咬后皮肤所起的小疙瘩为「瘤(lao5)」,《说文·疒部》有「瘤,肿也。」清·任大椿辑《小学钩沉》有「瘤,小肿也。」;
再如,潮汕人谓人笨拙愚直为「柴戆(ca5 kong3)」,柴喻人似木头般木然笨拙,自不必说。戆,《说文·心部》有「愚也,从心赣声。」《集韵》有「戆,愚也。」;
再有,潮汕人称纸张等东西硬硬的为「砝(kiag4)」,《玉篇·石部》、《广韵》、《集韵》都有载「砝,硬也。」因此,考证潮汕话的文字可以藉由传统字典辞书入手。
2. 地方韵书或方言词典
明清之际,闽粤等省都有一些用本地方言编撰的地方韵书或方言辞典。其编写目的,大概是为了适应东南沿海一带商品经济日益发展的需要,使农户工商、引车卖浆者流识字记帐以及书面交际有所依据。如反映福州方音的《戚林八音》,反映闽南泉州方音的《汇音妙悟》,反映漳州方音的《雅俗通十五音》,反映厦门方音的《渡江书》,等等。而潮汕本土最早的系统性准确地记录潮汕话的字典则是西方传教士编写的《汕头话注音释义字典》(1883)。
1913年,饶平商人张世珍编写《潮声十五音》出版发行,这是第一本由潮汕人自己编写的字典;
1935年,澄海人陈凌千的《潮汕字典》,模仿《康熙字典》的体例,按部首笔画编排,可以算是第一本真正的现代字典;
1957年,吴华重、林适民主编《北京语音潮州方音新字典》,该字典具地域观念,标注了五种口音:潮安、澄海、饶平、揭阳、潮阳,这是一个重大的进步;
1979年,由李新魁先生主编的《普通话潮汕方言常用字典》,用「潮州话拼音」和「直音法」标注方音,而且标明「书」、「话」、「俗」三类读音:「书」表示文读音,「话」表示白读音,「俗」表示训读音和习非成是的误读音,比以前的字典更加科学。李新魁先生是澄海人,是著名的语言学家,在音韵学和方言学上都很有成绩;
1995年,林伦伦主编《新编潮州音字典》,这本字典收录了许多方言本字的研究成果。注音时标明「文」、「白」、「训」、「误」四类读音,划分得更细;
2009年,张晓山主编《新潮汕字典》,张晓山先生是潮州人,是国内第一批汉语方言学博士。他花费7年的时间编写了这本字典,继承和发扬了李新魁版字典的体例,在字头之下专门分出词条,兼收普通话词语和潮汕话词语,形式上更像是《现代汉语词典》而非《新华字典》。字典用「潮州话拼音」、「反切」、「直音」三种方式标注方音,也区分「文」、「白」、「俗」三类。
然哥曰:学习潮汕话的文字最好的方式正是通过字典。
3. 民间方言文艺作品
在潮汕方言文艺作品中,作者往往会尝试使用汉字准确表达潮汕话口语词,若无法,则造新字,是曰方言字。举一例:明朝潮州戏文《金花女》中有多处「乞(kêh4)」字的使用,「乞」在潮汕话中的用法及含义和普通话的「给」字基本一致。如戏文:
「【旦】我想起来,十两银在只,尽乞你持去做盘费。」
「【公】小妹,夭太少些;进才,只两钱银乞你去买果子。」
「【公】你嫂,你亦呾乞伊听。」
「【丑】阮阿爹许好,今乞阿妈教,也恶了。」
「【旦】官人呵,共夫相随来赴试,不曾想到只日子;一身舍入水底去,不通乞伊粗凌迟。」
等等,这都表示潮汕话的正字可以在民间方言文艺作品中寻得依据。
4. 地名
潮汕地区的地名命名往往会有独特的地域特色,如「厝、埕、洋、埔、尾、陇、头」等等。「厝(cu3)」在潮汕话中是房子的意思,如揭阳市渔湖镇的林厝村;「埕(dian5)」在潮汕话中指灰、石铺成的平地,如汕头市潮阳区的埕仔村;「洋(ion5)」指平原、平地,如汕头市金平区的牛田洋村;「埔(bou1)」指河边的沙洲,如揭阳市揭东区的埔田镇;「头(tao5)」和「尾(bhuê2)」在潮汕话中分别指前和后,如汕头、埔尾;「陇(lêng2)」指小沙丘,如揭阳市地都镇的陇头。
今日潮语
由于潮汕话保留大量的古汉语语词,使其和普通话在词汇体系和语音特点都存在极大差异,所以潮汕人在写字的时候往往会发现:「哇父!这个字用潮汕话怎么写啊!」于是,潮汕人只好另辟蹊径,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了三种特殊的字——同音字、训读字和方言字,形成了今时今日潮汕话之样貌。
1. 同音字
借音不借义。比如「家己」写作「胶己」,「鸡翁」写作「鸡安」,正月里「闹热」写作「劳热」。这种方法在方言区内使用勉强行得通,但若读者不懂潮汕话,当然会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2. 训读字
借义不借音。「训读」指把一个字的读音和另一个意义相近的字关联起来,造成张冠李戴的现象。如「花味鼻着过pang1(花的味道闻起来好香)」,这个pang1本字作「芳(文读huang1、白读pang1)」,但受普通话的影响,人们会写成不发pang1音的「香(文读hiang1、白读hion1)」字。反过来,对于「香味」、「香水」等词,我们会念成「pang1味」、「pang1水」。总之,人们把字音「pang1」和「香」字关联了起来。这样一来,「芳」字少了一个读音,「香」字多了一个读音。对于「香」来说,这个音既不是文读也不是白读,竟是从另一个字借来的,称为「训读音」。对于pang1这个词来说,「香」是「训读字」,「芳」才是「本字」。
关于文读和白读:在潮汕话中,一个字有两个读音,一个是文读音(读书音),一个是白读音(口语音),是谓「文白异读」。比如「紧张」的「张」,读ziang1;「飞机」的「飞」,读buê1。但在人名「张飞」里,两个字都换了种念法:张读dion1(揭阳音),飞读hui1。这就叫「文白异读」。一般来说,白读音比较古老,文读音是后来才产生的。在上例中,「张」的文读音是ziang1,白读音是dion1;「飞」的文读音是hui1,白读音是buê1。一般来说,在人名里,姓氏是白读,名字是文读。姓氏代代相传,往往保留古音,而名字的书卷味更浓。
3. 方言字
自己造新字。人们不知正字为何,或者正字和同音字之间意义相差实在太远,让人觉得未能尽意,便当场「无中生有」,依传统会意或形声的造字法造出一些字来,是谓「方言字」。如「粿条」的「粿」,本字为「馃」。依拙见,方言字的存在一定程度代表着地域文化的繁荣,反映出人们对于方言书写的需求。在此情况下,广州话的方言字及闽南语方言字的数量远远多于潮汕话。
规范化
对学术研究来说,当然不能满足于上述三种写法。方言学者需要把「本字」考证出来,这既要掌握丰富的语言学知识,「大胆假设」,更要具备严谨的学术态度,「小心考证」,不能牵强附会。考证潮汕话本字的书有不少,最有名的是李新魁、林伦伦两位先生合著的《潮汕方言词考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书中讨论了考本字的理论问题,收录了850多条考证,本文的多数例子都源自这本书。目前,汉语方言字在创制与使用方面都处于无政府状态,其混乱现象在各方言区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这必然给人们造成阅读上的困难与交际方面的不便,因此,如果能有一个统一的语言书写规范,潮汕话文字才能得到更好的保护和传承。
关于潮汕话规范化的讨论不多不少,可以归结于以下三个观点:
a. 全部更正为本字,替代所有方言字、同音字和训读字。
b. 保留部分方言字,以本字代替同音字和训读字。
c. 不强调本字使用,将现行流行的文字作为统一规范使用。
上述观点都有一定道理,但然哥主张第二个观点,理由如下:
一、部分方言字因其使用十分之广泛,受众极多,而且依照会意或形声的传统造字法,复合汉字发展规律,可以保留。如:「粿条」的「粿」、「呾话」的「呾」、「相刣」的「刣」、「诐话」的「诐」等等;
二、考正字的学术研究成果未必能被大众所接受。有些本字是生僻字,很难流行起来,例如:㾪(瘦)、髧眉(老实不中用)、白䭕(淡薄无味)、鏖糟(肮脏)、骹车(自行车)。有些本字虽是常用字,但读音有别于平时,也不太容易被人们接受,例如:通日(整天)、上好(最好)、轻健(身体健康)、新妇(儿媳妇)、大头脑(大领导)。这两种情况都需要讨论做取舍;
三、同音字和训读字破坏了潮汕话原本的意义,完全违背汉字使用规则,不利于潮汕话文字的保护和传承,亟待引导大众使用正确的文字,然后将其废除。
母语之迷思
现在去街上抓十个潮汕人,问他们这个问题:你的母语是什么?大概有八个会回答你:中文,剩下两个回答你:普通话。有一次我跟朋友讨论到母语的话题,我说我的母语是潮汕话,他们的表情先是有点惊讶,然后莞尔一笑。对于母语的认同之争,只需要回归最初的定义——什么是母语?百度百科给出的释义是:一个人自幼习得的语言,通常是其思维与交流的自然工具。上文提到了语言的定义,那潮汕话作为一种语言,当然可以作为母语,但我发现身边很多人不把方言当作语言,似乎只将普通话作为中文的唯一正统形式,这多多少少是受到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不必置可否。但是这种意识直接影响了对母语的感觉,如果我认为我的母语是潮汕话,那我对于自己母语自然会有尊重和保护的意愿,不会让其慢慢消失,反之如果我认为母语是普通话,那潮汕话的生存现况对我而言好像显得不那么重要。
我想到以前读过的课文《最后一课》,说的是国土沦陷后再不能学习自己母语的屈辱和对故土的思念,当时我联想到日本入侵时,中国人在课堂上没有机会学习中文,又联想到推普大环境下,潮汕人在课堂上没有机会学习潮汕话,心中生起一股悲壮愤懑之情。但随着心智逐渐成熟,我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现在有些人抱怨地方政府对地方文化的保护不上心,但反过来回到家中就和自己的孩子说起了普通话,我们潮汕难道没有这样的家庭吗?如果连自己都说不好潮汕话、写不出正确的潮汕字了,又何来底气去埋怨别人为何不来拉自己一把呢?实际上,在遥远的南洋,那里的潮汕移民仍保有完整的潮汕文化和流利的潮汕话,这都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母语和文化十分上心。
近几年,全国各地保护地方文化的组织雨后春笋般涌现,像汕头的非石文化,经常能看到他们走进汕头的学校,向本地的学生传授潮汕话、潮汕文化的知识。之前在潮加听许友文老师讲潮汕话现况(点击访问)的时候,心中不自觉又燃起要保护传承潮汕文化的强烈意愿,而这一切都源自母语所带来的身份认同。我们的母语,潮汕话,其文字所具备的研究意义和历史价值似乎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有点遥远,但其文字之书写本该是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血脉中,语言文字向来不是分开的概念,潮汕话正字的规范仍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我想到之前在网上看过一句话,大意是说:多么希望有朝一日,由林伦伦教授牵头带领潮汕本土众多学者,在韩文公像的注视下,签订潮汕话正字使用规范啊!
延申阅读:潮汕话常用字词勘误(点击访问)
参考资料
[1] 林寒生. 汉语方言字的性质、来源、类型和规范[J]. 语言文字应用,2003(1):56-62. DOI:10.3969/j.issn.1003-5397.2003.01.008.
[2] 林伦伦, 李新魁. 《潮州方言词考释》, 广东人民出版社, 1992.
[3] A. M. Fielde. A Pronouncing and Defining Dictionary of the Swatow Dialect.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83.
[4] 江金瑶. 明潮州戏文《金花女》与潮汕方言中的”乞”字用法研究[J].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21,42(1):57-61. DOI:10.3969/j.issn.1007-6883.2021.01.011.
[5] 林伦伦. 《潮汕方言历时研究》, 暨南大学出版社,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