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组屋楼下的奇遇。
Void Deck 指新加坡政府组屋底层用于社区活动的开放空间,通常只设桌椅,并无他物。故今天随机拐进的这一处“阅读空间”让我眼前一亮,甚异之。
书架上都是旧书,类型多样,中英马印四语备具,盖居民所赠。竟看见一本三毛的《撒哈拉岁月》,台湾出版的繁中竖排本,遂取下来慢慢品读。
今日风大,微凉如秋,偶有鸽子渡鸦经过,稍微闲叫几声都觉趣味。不知过了多久,走来一位老阿伯在我斜前方坐下,抬头正好与之对视,点头致意,福建话道了一声早。
老阿伯喝了一口水,起身踉跄,目测古稀,走向书架拿了一本董桥的《旧时月色》,正好半年前我读过,文字美得像幅画。又过不知多久,老阿伯缓缓起身,我火眼金睛瞄到他读到第三章《云姑》那里,大概廿几页。
他将书放入书架,似无离开意,又向慢慢我走来,指着我桌上的书说“那本书是我一二年去台湾旅游时带回来的,很好看。”我点点头,说三毛字里行间那种自由豁达的人生态度相当吸引人。
老阿伯忽然眼神闪过一道光,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干脆在我对面坐下,问道“你是唐山来的?”唐山在南洋华人的语境下特指中国大陆。我又点点头,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在新加坡,我这个年龄的人读华文书,十之八九是中国人,其次是马来西亚人,加上我的口音,故作此推论。又问我是唐山哪里人,我答道潮州。在南洋,潮州特指潮汕地区。
他突然笑逐颜开道“我是汕头人,十四岁来到新加坡。”我脑中闪过樟林港那艘红头船,兴趣盎然地请问老阿伯当初是如何过来的,没想到却听到一段坎坷辛酸的移民往事。
老阿伯原籍澄海,家中除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在政治动荡的乱世中,双亲死于饥荒,弟弟却被红卫兵殴打致死,他本想去香港投靠亲戚,船却不知何故在南洋登陆。
一九六七年,十四岁的他从新加坡河上岸,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之后的故事,就是典型的移民故事:白手起家,落地生根,返乡探亲,安享晚年。老阿伯讲到眼眶湿润,将人生的经验总结为“都是命,都是缘”,这是《云姑》末段的一句话。
说罢又把话题转移到《撒哈拉岁月》上,说他欣赏三毛,因为她能在艰难的环境中找到归属感,这是他能把南洋当作家的原因之一。归属感如何来,最重要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连结,而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连结如何来,我们异口同声说:缘分。
道别时,我很想把这段奇遇记下来,却突然想到《道德经》那句“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老阿伯说有空一起喝茶,我却瞄到柱子上贴了一个标语:阅读区域,请保持安静。
22.05.2024, Singapore